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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走街先」──走路是一種反抗:讀賴和〈大嵙崁〉

 

             走街仔仙  走街仔仙  替人看病走代先

      街頭巷尾  走無停   透風落雨伊作前

 

        前面一首詩〈北上車中人滿苦無立錐之地即成(二首)〉介紹賴和搭火車的經驗,接下來,賴和選擇走路的方式,進行他的踏查民生與思索。從前面的介紹起,我們可以很熟悉賴和的說話腔調,很溫燙的、貼近庶民的、敘事力強的、反饋到自身的。所以外在與他自己,他選擇所見、寫下、再反饋到自己的實踐。

 

        我很喜歡走路,走路之於我而言,是可以全然放空,我喜歡看天空,天空有不同的姿態、神情、抑或說話腔調。而我也喜歡沿途的風景,路旁的孩子嬌態、頑皮、少女的裙襬、帥哥的吸睛、當然也有路邊推著小車翻找資源回收桶的阿嬤阿伯、還有會在熙來攘往的捷運站出入口或賣場門口販賣雜誌的街友老伯。我仍舊不喜歡台北,我看我的風景,我有我的心情,可以任意躲避、率性坦然,但其實我纖細地、窺視著他人,當然他人也窺視著我。

 

        最近地方文學館、文化館、或者私人基金會、工作室、獨立書店興起,開始了系列草根、青年回鄉的文化運動,最近新任政府上任,文化部長鄭麗君支持地方文化館經費。然而地方文化真的就此向榮了嗎?我們還是看到很多古蹟被拆、古蹟BOT、政府擴路選擇異地重建,難道古蹟、文化本身不能獨立存在,而需要附加上原本不屬於它的價值,謂之「活化」?

 

        且回到日治時期的賴和,他如何走路與發現文化:

 

   吾生長嵙崁,又入嵙崁鄉,前途尚遙遠,亂山瞑夕陽。
   徒步八十里,腳軟行踉蹌,空聞角板山,地勝饒風光。
   思欲一探之,吾腳力已疲,即此問風俗,語苦不能通。
   我本客屬人,鄉言更自忘,慼然傷懷抱,數典愧祖宗。

 

這首詩是賴和很著名的行旅詩,甚至在2011年由六位彰化的高中生,徒步由台北走路回彰化,由客家電視台構想,林靖傑導演,拍攝了實境秀紀錄片、出書、演講,裏頭串連起台灣的地景地貌,以及對於台灣現實正義的反省,重點是這些都是出於高中生的實踐。這樣的點子就是由1912年賴和的行旅為發想,有趣的是賴和是客家人,百年後有一群年紀跟他相仿的孩子走過他走過得路,有著溫燙得啟發,然後在客家電視台的平台上配上客家語放送出去。這是場很美麗的世代對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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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    賴和於1912年就讀總督府醫學校的寒假,與同學杜聰明相伴由台北步行回家,總計花了五天,由三角湧(汐止)從新店溪換渡到三峽,沿途經大嵙崁(大溪)、鹹菜甕(關西)、北埔、頭份、苗栗尖筆山、白沙墩、後龍、通霄、苑裡、大甲、清水、竹仔腳(臺中南屯),或寄宿友人家,或到寺院掛單借宿,甚至在茫茫曠野中迷路孤立無援,體驗這塊土地的山嵐海氣,夕陽峰煙,計寫下21首詩作,此為其中之一。賴和的詩作題目,皆標記著當地的古地名,例如三角湧、大嵙崁、鹹菜甕、樹杞林(竹東)、白沙墩(白沙屯)等等。在日治時期經過多次的行政區劃變更,導致諸多地名也隨之轉變,其實地名的變更並非只是換了個門牌或者領域主權的指標,但是往往忽視地名更隱含著生態哲學與人文倫理學的層面,是生活空間與社會組織的鏈結。

 

這樣的地名改正的粗暴行為,在戰後國民黨政府來台之後,也依然產生,例如省籍作家洪炎秋〈不可輕易改地名〉、〈談光餅說地名〉、葉榮鐘本省地名〉寫了非常多的散文,批判這件事情。這意味著戰後被強行賦予了臺灣另一道中國神州故土的強烈認同。當然,這已是後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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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    回到賴和陳述著古地名這件事情,他的行旅詩與空間的遞換,或記述、或抒情、或感傷、或詠史、或自省,他寫腳軟行踉蹌」、「吾腳力已疲」、「語苦不能通」的身體感,他寫自己積極「介入」當地,不做「含括在外」的觀光客,但卻礙於自己的限制而不可得的惆悵。當中,可以想見他的掙扎、反省、惕悟的複雜情思,也唯有步行,除去火車、公路車的「區隔」感,真實且近距離的接觸到不同族群間的互動。跟著賴和去壯遊──也疊影出賴和那抹帶著汗氣、親切的「走街先」身影。

 

在〈三角湧〉詩中,在「山色蒼蒼水色清」當中,懷想著日本立碑悼念三十位日軍亡靈的事蹟,然漢人遭受欺壓起而反抗的血淚卻不存在這「紀念」之中;〈北埔(五首)〉寫被殺害的五位日童所豎立的「五子碑」,「我來捫石讀題字,不敢哀號只垂淚」對比「居民見慣似忘悲」;也寫「北埔事件」的慘痛,時間已逝,但賴和的步履卻帶他重新祭奠、記惦起這樣的痛感,他最後一句詩句「乃知釀亂非民責,為政休教失不平」,是因為當時的為政者喪失公平準則,才會釀起禍端,究責直指當政者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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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們可知,這樣的旅行想必不輕鬆,無論是肉體、心靈、書寫上亦然。當我們能夠選擇自己定晴於何處?能夠看到土地的美好、人情的溫度、以及自身的存有,這代表著這是一片可以累積生命意義、帶有人文詩意的「地方」。

 

有意思的地方是,回到賴和這系列行旅詩的結尾,或反省、或批判、或肯認,撇開情緒複雜,但也流露出一種撥除迷障的感覺,具體描寫景色,或因他人指路而到目的地,這都交叉指涉出旅途的有效性,發現了台灣的人情豐美好可以包容旅人迷途、土地傷痕、青年無知等。這樣的包容與啟示也可以從葉榮鐘戰後在二二八事件發生不久,寫得悼亡詩〈車過竹北有感〉,葉榮鐘的行旅不是藉由走路,而是搭車來展開。由行旅展開的悼亡,由行旅展開的覺悟。這首詩是如此寫得:

 

   世事方堪憂,河山尚信美。落日幻蒼濛,耕者勞未已。

   賴茲愚公裔,康樂或可企。滄桑雖變更,人心從未死。

 

19473月鳳山的國民黨軍隊北上支援,火車行經竹北時遭到民眾以武力攔截火車,阻止軍隊到臺北鎮壓的插曲,而此時駐新竹的軍隊卻進城掃蕩致使民眾死傷。葉榮鐘於事件發生後,火車恢復通車,葉榮鐘行經竹北看到一如往常的辛勤農民,難以與三月的激情群眾連繫在一起。有種幾近哲思的筆法,在黑暗中找尋永恆的力量,乃是這一股根植於土地、不忮不求、專心至一的力量,他們起而阻擋國軍、退而往常地耕作生養,大愚大智的精神乃是永恆的美好。葉榮鐘以著詩人之心,相信著雖然局勢詭譎難辨,但不變的是人良善、情感的本心。而這正也是與賴和行旅詩中相似的情感。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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