開頭先以聯合報『原民抗日無立碑 「日方卻有17座」』這則新聞為楔子:
日據時代後期,日本為紀念對抗布農族的殉職警察,在此一區域設置至少十七個紀念碑,悼念其「功績」。「為什麼他們有,我們卻沒有?」高榮生說,布農族後裔看了用日本觀點書寫的紀念碑,會誤認為祖先是「鬧事的野蠻人」,不知祖先是為守護自己的土地起而抗日。
「為什麼他們有,我們卻沒有?」布農族喀西帕南事件的後裔這麼說道。是的,這個問題很值得被問。
但我們首先得注意,問題被追問起的「現在」這個時間點,如同霍布斯邦提醒我們「傳統」的被發明是「對新時局的反應,卻以與舊情境相關的形式出現,或是以類似義務性質、不斷重複的方式建立自己的過去;一邊是現代世界的經常性變動與創新,另一邊是在社會生活中盡可能維持現狀的企圖。」「現在」這個時間點正是所謂的「轉型正義」,知識無非是回應當下,但對於當下的急迫欲求,是否也陷入另一個「不見」?
台灣所存的碑文、刻字、銅像、紀念碑無處不見,甚至現有的行政官僚為橋墩揭碑、為學校動土都可見其鼎鼎大名。隨著歷來的朝代、外來者、殖民者,也不斷透過諸多方式在台灣留下「到此一遊」的痕跡。
對台灣語言很有研究的小野真盛,親臨基隆大沙灣爆發中日戰爭的古戰場,見到「大沙灣佛國將軍碑」寫下此詩:
東海澄波旭日呈,砲臺荒草佛碑明。
蠻天風雨今休息,無復當年叱吒聲。
對於這些歷史陳跡,小野真盛頗有「大江东去,浪淘尽,千古风流人物」之感,但他只看到這些「被遺忘的」,卻未看到「真正」被遺忘與被建構的。「東海旭日」隱喻著日本國力的威武,昔日法國進犯台灣的中日之爭,早已「荒草」蔓蔓,但實際更隱喻著「當年叱吒聲」與日本國的旭日東升的此消彼長之勢。無論紀念碑紀念的是佛清之役的雙方戰士與否,這塊碑文與小野真盛的書寫頗有曖昧處引人思考。
對於高高在上的紀念碑與民眾,賴和倒是寫了不少,在〈三角湧〉詩中,在「山色蒼蒼水色清,地靈合有人傑生」當中,賴和寫下長段的附記「割台未久,此鄉土匪 ---不服其統治者,與世所謂土匪有異五---聯絡生蕃反叛,與日軍抗戰甚力,討伐軍被塹壕所阻,許久不能突破,乃利用台灣話詐謂銑彈不給,欲全線退卻。因蕃人中亦有解台灣話者,遂信之以為機有可乘,欲出追擊,全壕之伏盡起,遂被徘銃掃射,前線全斃,不能再戰,乃乞和,是役討伐軍死者亦似不少六。吾在公學校時代,曾學得三角湧三十士之歌, 詞甚悽惋。」;地靈人傑被建構為「土匪」,敷陳日本自乙未割台從東北角進攻一路南下接收台灣的正當性,更被妝點為「三角湧三十士之歌」、立下碑文。賴和的壯遊,就是發現自己過去承接的「現代性」知識的荒謬,他的反饋與剝除己身,想必非常沉痛--這是一個謊言的時代。我們知道,這是一段國家政權的治理術,與民間為敵,從根本拆解地方原有的意義,人、事、物都不具備自身存在的意義,哪怕自己的後代都要被人所「教」。
再看賴和〈北埔〉五首,賴和「我來捫石讀題字,不敢哀唬只淚垂」,對比「居民見慣似忘悲」。因為這些居民也是被教授的、愚騃的一群,「警署前庭兀兀碑」這高聳的碑文,猶如「補大人」的鞭子與眼睛。後兩首詩:
唱亂居然第一聲,憐他膽大又年輕。逃姬不是傾城色,豈為區區小不平。
婦女謙柔總可憐,能從虎口獲全生。非關民族懷偏見,鐵證分明在眼前。
足見賴和的立場,如同他在〈三角湧〉詩中,反駁「土匪」之詞,他在〈北埔〉中反對北埔武裝抗日事件義首蔡清琳被定義為「好色之徒」,也憐憫其日籍校長夫人受到漢人保護免於被害。賴和他翻轉的是五位被殺害的日童所豎立的「五子碑」,賴和所垂淚應當也包含虎口下死滅的孩童,儘管是日籍,賴和也體貼孩子們與校長夫人無異。但悲哀的是,被定義、被馴化卻不自知的愚騃群眾們,「此亦人子也」不分籍別,但虎口之始「乃知釀亂非民責,為政休教失不平」。無人究責,也無人敢究責,壯遊途經此地的賴和尚只能低調吟思這人生之嘆、土地之悲。
這些點點的矛盾與曲折層次,怕只是小野真盛「東海澄波旭日呈」的視域所不可見的--關於戰爭的悲傷,關於自己身世被定義的憂傷,徒剩高昂的紀念碑不死,仍肩負監視之責。